平凡也许是福

荣哥本来是发型师,后接手父业。 荣哥本来是发型师,后接手父业。

站于香港唐楼的天台俯瞰太子,就会发现这个地方看似多姿多采,却又只是日复日地循环不倦。

被破旧的矮房子包围着,四周尽是食店,各式各样,应有尽有。

大街小巷川流不息,车子静候位置停泊,人们寻觅美味果腹,如此,由日至夜。经历晚市的人流洗礼后,食肆一家接一家地关灯,落闸,员工三数个地散去,眼前的霓虹灯箱似乎更亮了。

好些小店夜有笙歌,厨房炊烟冒得更起劲,食客不绝,的士司机经过不休的小士多,就停下车子,店家送上报纸后又徐徐驶离。

直至旭日又现,已经分不清眼前的霓虹是灭了,还是被日光淡化。

日与夜彷佛无限,人却无法历尽每一瞬间。

要数这一区经历得最多的,跟前这家饭店当之无愧。

这是一家平凡不过的小店,只是老了一点。

一名瘦小的老汉蹒跚步至店门前,推开了沉重的铁闸,里头死寂得很,老汉小调轻哼,踏步直往后方工场走去。店里弥漫着一阵焦香,是炭火的味道,五十多年来日复日不变,也是老店的独到之处。

小店地方不大,装潢至今没甚改变。

 

烧肉皮脆肉嫩,又渗着炭香味。

 

因牌照只能炭火烧猪,烧鸡鸭鹅要用煤气炉。

传承意志

柔和的晨晖洒落于店前的招牌,五个金光大字“永合隆饭店”有点儿刺眼,下方刻着“乳猪烧腊第一家”更是霸气。顾名思义,这是一家烧味铺。说是第一家也不过份,事实上老店早于六十年代已经存在,有五十多年历史,门外观看倒也不算残旧,招牌下是四盏大射灯,从中央的门口进入店内,最吸睛的当然是右手边的烧味档,由十数盏小吊灯包围着,橱窗上还有三个抽气扇并排,挂档上空无一物。左手边是狭小的收银处,然后就摆放了不到十张的圆桌。店里色调偏米白,墙身是一贯的镜面,分明就是老旧的作风。

正要穿过厅面,窜入后方工场之际,店外一名肥壮的男人忽而步进店内。一头黑短发,步履缓慢,麻甩得很。他放下行装后,便浅笑着介绍自己是老店的第二代事头,人称“荣哥”。为自己倒了杯茶,他便走到桌前坐下,看来是不习惯早起,为了这次访问才特地回到店来。也对,几十年以来,荣哥都是负责午班的工作,而他的哥哥负责早班,即是刚才进入工场的瘦汉。他喝一口茶,开始说起了小店的历史来。

无论生意多好,烧猪都只能逐只去烧。

 

烧猪烧至上色后,要涂上一层食油,令外皮香口有光泽。

 

因非洲猪瘟,现时要改用雪藏猪肉。

店自六十年代起,已经于这里生根,荣哥小时候已经有这家饭店的存在。最初由四位合夥人创办,其中一位就是他的父亲。当年的香港人比较简单,食店选择不多,来来去去就是云吞面、大牌档或茶餐厅,当中烧味饭算是中档食品。四人当中有一位曾于大陆做烧腊师傅,他乐于传授功夫予其他拍档,看准了时机,又物色了这个铺位,就开了这店。

小时候的荣哥甚少与父亲共聚,惟有多到店里打转,吃烧味饭之余,但求多见父亲几面,他忆述:“以前我睡觉时他就开始开工了,到我起身时他就睡觉,睡一下又下店里啦。”虽然年少,但他也十分懂事,知道父亲辛苦工作是为了赚钱养家,也没有埋怨半句。看到父亲工作,他也心疼对方辛苦:“当时见他好辛苦,以前辛苦好多,什么都自己一手一脚做,小时候就知道他好累,不觉得做厨房得意。”例如,父亲要自己驾车到屠房买新鲜猪肉,抬猪、搬货、清洁、楼面等所有工作都亲力亲为,省下一个人的薪水也好。

也许是看到了父亲流的汗水,他本来也没有兴趣从事饮食业,加上哥哥一直在店里帮忙,就在外面当起了发型师来。后来,因为父亲年纪渐大,当时已经六十多岁,继续做下去会十分吃力。他形容做这一行十分麻烦,毕竟厨房都是重物,搬猪、烧猪都十分费力,年纪大的话,根本没有气力继续工作。

于是,父亲就着他到店里学习,他本来也有犹豫,但想到他不接手的话,哥哥一人之力支撑不了,小店就没办法再做下去:“由小吃到大有感情的嘛,这间店又是爸爸心血,所以就应承他罗。”怎料,厨房比他想像中难做,父亲与哥哥都没有空闲教他,他惟有在旁自学,此举令他了解,做这一行要自己思考,人家怎样教也没有用,只可以指点一下怎样去做,怎样可以省力,其余就要靠自己摸索。他强调不要看轻这一行,其实一点不容易,起码需要五至六年时间才学会。

荣哥直言工作辛苦,每天都大汗淋漓。

 

炭火烧要一直用人手烧,又不时调整火候。

 

叉烧味道不过不失,不及烧肉惊喜。

阿Q精神

说到烧猪,他特别自豪,雀跃地跑到工场解说他们最出名的烧猪。这一道烧肉确实是老店的招牌,重点在于用炭烧,不似坊间的挂炉做法。烧猪要用炭炉烧,需要申请牌照,但现时早已不再发此牌照,幸好他们几十年前已经申请,一直沿用至今。他解释:“现在不再发牌了啦,所以没其他间还在用炭炉的啦,加上我们只有一至两间。”原来,有炭炉牌照并不代表所有烧味都能炭烧,烧鹅及烧鸭是另一种牌照,烧猪是独立一个牌照,就如中环著名的“镛记”,有烧鹅鸭的牌照,但就不能烧猪。而且铺位位置要固定,不能转移,这也是他们一直坚持不搬店的原因。

烧一只猪的工夫一点不少,首先猪只来货后把它劏开,劏开后就可以用盐腌制,要先焙干猪身,不能有水分。入炉前,把外皮焗干身,放进炉里面焗,这个过程至少需要三十五至四十分钟,焗七成,烧三成,要焗干外皮才可以开始烧猪。只见哥哥手拿一个大叉子,即如烧烤用的叉,只不过大十倍而已,把整只猪叉起,再坐到炉边用手慢慢烧。一定要用人手,因为用机器的话很多位置烧不到,如手手脚脚等关节部份,外皮有两面,一定要烧得均匀,又要不断用人手将炭推到前面,不然怎么烧也烧不到前方位置,他手指着猪手的关节谓:“如果烧不到这些位置,就代表烧得不好啦。”故此,他强调用电炉绝对做不出这种效果,因为挂炉是固定的,没有大小火之分,也不够灵活。烧至八成左右,拿起全身涂上食油,再放进去烧,炭火有时候很猛烈,要不断调整,所以半步也走不开,如顾小孩子一样。他有些坚持,就算生意多好,也只可以一只一只地烧,卖完一只再烧。终于烧好了一只猪,荣哥帮忙把烧猪搬到挂档前,他指指金黄色的外皮,又道:“炭烧味道相差好远,炭烧的肉质比较松化,没那么死实,味道吃下去都不同,有炭的香味,你吃进口就知道不同味道,我们的烧肉香口得多。”

接下来,准备制作叉烧,叉烧由另一位老师傅负责。猪肉有瘦肉,也有半肥瘦肉,先腌制,他笑言没有甚么秘方:“个个都是下这些的啦,最紧要是玫瑰露,讲什么秘方,浪费力气!”他指最重要的还是火候,放进炉里烧大半小时,出炉涂上一层麦芽糖,如此反覆两次,就可以出炉。

荣哥吃了大半辈子的烧味,从不生厌。

 

全程把关,不能走开。

 

永合隆三个字,已成烧肉名牌的代名词。 

看到二人豆大的汗珠,确是十分辛苦,但看到烧肉烧得好,他们又十分快乐。几十年重复性的工作,他说反而更喜欢下厨:“你厌也是这么做,不厌也是这么做,那当然是喜欢上它更好啦。”

荣哥学满师后,父亲也退休了,如今早已仙游,由他与哥哥一起经营小店。他来到这里工作,都已经有二十多年之久。他伸出双手展示“战绩”,布满了烫伤的伤痕:“我双手时常要打消炎针,因为扭伤啊,但辛苦都要继续做的啦,我阿哥这么瘦都捱到啦,难道你放弃不做咩?”正因为全人手制作,小店食物的价钱都相对昂贵,他调侃:“你看到我做就不觉得贵,你看不到就觉得贵啦。”他其实不指望可以发达,足够生计就好,对他而言,赚钱不是重点,做饮食一定要用心,不能够随随便便,因为食物拿出来别人看得见,这也是父亲的教诲,二人铭记。

然而,这一行很多师傅都已经不做,他们下一代也没有人接班,子女们都不愿意接手,也请不到员工,他谓:“哪有人肯学?只得你一千零一间,其他店都不是这样烧猪啦,又热又肮脏。”荣哥今年五十八岁,哥哥六十多岁了,假如有一方没能力做下去,便要结业,毕竟一个人没办法经营,由早做到晚,有气力也没有精神。说到要结业的话,他感叹:“当然有感情啦,是爸爸的心血,有一间这样的老店好难得的。”

平凡,也不是唾手可得。人啊,如何日复日地过活,还是会有停下来的一天。